作者简介:古小松

　　1958年10月生于广东高州，博士。广西社会科学院东南亚研究所所长、研究员，《东南亚纵横》杂志社社长、总编辑，中国东南亚研究会副会长，广西民族大学外语学院院长、硕士生导师。主要从事国际经济与政治、区域经济等研究。出版了《越南的社会主义》《中越关系研究》等专著。他撰写的《越南的经济改革》是国内第一部研究越南改革开放的专著。

　　曾子墨:曾经作为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之一，如今的越南正在上演着穷国翻身的“好戏”。最近这些年，凭借着出色的经济表现，越南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。如果仔细观察我们会发现，越南的经济增长动力其实和中国一样，都是改革与开放。自从1986年越南开始推行革新与开放的政策以后，就一直追随着中国改革的步伐。2006年，是越南改革二十周年。在过去的二十年中，越南改革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过程？如今，我们应该如何去评价它的改革成果？在未来，又应该如何去预测它的改革方向？有关这些问题，请古小松先生为我们解读。

　　古先生，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越南感兴趣的？

　　古小松:我在大学学的是越南文，在后来的工作岗位上，跟越南的工作接触比较多，所以慢慢就往这边发展了。

　　曾子墨:第一次到越南是在什么时候？

　　古小松:第一次是1991年9月，正好是中秋节，那时中越关系还没有完全正常化（中越关系正常化是在1991年11月）。我去的还是比较早，感觉越南还很落后——晚上的大街还是很黑，人们穿的衣服都是比较简陋——但是也不像我们平时想象的那么落后、那么可怕。

　　曾子墨:最近一次去越南，会不会感觉变化太大了，有非常大的差别？

　　古小松:确实是这样。我最近一次是2006年6月去的，这次从南到北走了一圈。应该说越南（在）改革二十年来确实可以说是翻天覆地——从它的城市建设、人们的衣食住行都可以看得出来。比如，它的交通工具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。我们（早先）去它的首都河内，看到街上都是自行车（车夫在后面骑的三轮车），很少有摩托车，很少汽车。现在去的时候，看到的都是摩托车，都是汽车；另外，老百姓的生活，衣食住行都变得很多了。过去男的一般穿军装或戴部队的那种帽子，出门很少穿皮鞋，都穿拖鞋。女的一般穿白衣服，下面是黑裤子。现在去看，男的一般都是西装革履，女的也穿裙子了；以前我们去的时候，他们请我们吃饭，一般来说都是三四个菜吃不饱。现在再去的话，餐桌上也很丰盛了。所以从餐桌、穿着都可以看出他们的变化还是很大。

　　曾子墨:很多中国的学者或者普通的中国老百姓都会认为，越南的改革其实是在追随中国的步伐，以中国为样本进行的。越南人自己会不会也这么看呢？

　　古小松:应该是这样看。越南的改革跟中国的改革很相似，也有不少越南人认为很多经验是从中国学习过去的。同时应该说，它还是有它自己的东西，它还是有自己的特色，不是完全地把中国经验生硬地搬过去，所以它做得还是不错。

　　曾子墨:越南这二十年的改革过程中，最让您感兴趣的是哪些方面？

　　古小松: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，越南与中国国情很相似，从文化方面来说也是很接近。跟他们交流，好像是在跟中国人交流。我们研究它的文化也好，研究它的经济也好，很方便的。

　　比如中国象棋，世界上只在两个国家很风靡，一个是中国，一个是越南。如果你到河内，到西贡（现为胡志明市）去一看，街边有些人蹲在那里干什么？就是在下象棋，“车、马、炮、将军”。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现象，就是中国的电视剧在越南也是很风靡的。中国的影视剧能够在另一个国家引起共鸣，就说明它们的价值观、它们的文化非常地接近。比如说，越南从改革开放之后，先引进我们的古典文学《三国演义》《红楼梦》。越南人民看得是如痴如醉，包括他们的国家领导人，只要一听说晚上有中国电视剧，他也不安排晚上的什么活动了——专门看电视。

　　曾子墨:古先生对越南的文化，对它的改革历程都相当地了解。越南的改革到底走过了一条什么样的路？接下来的演讲，古小松先生会告诉我们。

　　作为昔日世界上最穷的国度，越南以超乎想象的发展速度，成为东南亚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。

　　贫穷的帽子是如何摘下的？经济奇迹是怎样发生的？

　　古小松:说到越南，很多人可能想到的越南战争。它的（影响）还没有完全消失，以至于美国深陷伊拉克战争的泥潭时，人们形容伊拉克是“另外一个越南”。说到越南，人们以为那个地方还是很贫穷、很落后，是世界上最落后的一个地方。过去确实是这样，越南曾经是很贫穷、很落后，但是应该说最近的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最近这几年，越南的经济增长速度很快，令世界瞩目。为什么越南能够在那么短的一段时间内，摆脱经济比较落后的面貌，摆脱危机的状态，摆脱了世界最落后、最不发达国家的“帽子”，成为东南亚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？这应当归功于越南二十年的改革开放。

　　2006年越南共产党召开了“十大”，对越南二十年的改革开放进行了总结。他们认为，改革开放的二十年是成功的，确实使整个越南的经济、社会已经往前推进了一大步。除了越南自己的肯定之外，世界很多媒体纷纷报道，越南的改革开放跟中国一样是成功的。

　　我对越南的改革开放，重点讨论以下四个方面的问题。

　　一、越南的改革是在一个什么背景之下进行的；二、改革的具体情况怎么样；三、预测一下越南下一步的发展情况；四、比较一下中国跟越南改革的情况，看看越南的改革能够给我们什么启示。

　　首先，越南改革的背景是什么？为什么越南要进行改革？我的研究结果是，越南的改革是在一个迫不得已的情况下，逼得它要进行改革。20世纪80年代，越南的经济、社会情况很糟糕——那时的人均GDP（人均国内生产总值）大概是一百多美元，不到二百美元。在这么一个情况下，它不得不改革。

　　造成越南经济、社会危机是什么原因呢？我想，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。第一个是长年的战争；第二个是它长期实行的“计划经济”；第三个就是搞了一个极“左”的社会主义改造。这三个方面使得越南的经济和社会陷入了很严重的危机。

　　第一个重要原因，早年的越南确实是跟战争结下了不解之缘，其中重要的三场战争:一个是抗法，一个是抗美，然后就是柬埔寨战争。这三场战争消耗了越南大量的国力、财力和民力，使越南的经济真的差不多走到了崩溃边缘，沦为了世界上最落后的国家之一——越南的自然条件本来是很好的，就是因为战争，使整个经济、社会都变得很落后了。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。

　　第二个很重要的原因，使越南的经济不能够很好地发展是实行了三十年的“计划经济”。越南在早年实行南北分治——法国人离开越南之后，北方独立了。越南北方把苏联传统的计划经济模式搬过来，在农村搞合作社，在城市搞一些国有企业，土地集体化了，企业也国有化了，整个体制就是一个计划经济的体制。这个计划经济体制延续了三十年，可以说使整个越南经济走进了一个“死胡同”。越南北方在20世纪50年代，人均的粮食都已经三百六十公斤了。但是到了70年代，人均的粮食不但没有增加，反而大大减少，大约是二百五十公斤左右。计划经济的体制，确实束缚了越南经济的发展。

　　第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，越南在南北统一之后，越南南方进行了极“左”的革命——一个过激的所谓的社会主义改造。越南南方过去由美国人经营了差不多二十年，经济已经很发达了，市场经济的基础也已经很好了。如果越南统一后能够实行一种与北方不一样的政策，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。

　　我曾开玩笑地说，如果越南有一个先见之明，像中国对香港、对澳门那样采取“一国两制”的话，那么越南南方肯定已经是很发达的了，甚至现在可能会超过东南亚很多国家、很多城市。1975年，越南南北统一的时候，越南南方跟泰国的情况差不多。当时越南南方的重要城市西贡的经济状态比曼谷还要好，西贡亦被称为“东方的巴黎”。但是统一以后，越南采取了跟北方一致的政策，对所有的企业实行国有化，对农村实行集体化，80％的土地集体化了，90％的企业国有化了。在城市里面采取一种什么政策呢？就是所谓的把资本主义“扫地出门”——把城市人口中的相当一部分赶到农村去，赶到所谓的“新经济区”去。这样“极左”的政策使越南南方的经济受到很大的破坏，社会的生产力受到很大的破坏。

　　下面我讲第二个问题，越南改革开放的情况。

　　越南的改革开放，真正开始是在1986年。1986年是越南历史进程的一个重要里程碑。这一年的7月，在越南执政长达十二年的一个强势领导人黎笋去世了。12月，越南召开了越共的六大，在六大上，被称为“越南的邓小平”的阮文灵上台了。他上台之后就实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，对内改革经济体制、政治体制，对外实行全方位的开放政策。应该说，他对越南的变化确实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。越南的改革，首先我们可以看它的改革模式。我认为越南改革的模式跟中国是差不多的，也是一种渐进式的改革。我想有几点是值得我们关注的。首先是它在意识形态方面，还是坚持以马列主义、胡志明思想为指导。越南是提倡胡志明思想——在指导思想上，他不搞多元化。第二，它继续坚持共产党的领导，不搞多党制——越南目前只有一个党，就是共产党，它是搞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。第三，逐步推进各项改革以求稳定——首先进行农村的改革，农村改革取得成效后，再推进到城市、再推进到其他各个方面去。所以从它的改革模式来看，我们认为越南也是进行一种渐进式的改革。第二个方面，越南改革的做法，也是以市场化为导向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，首先在所有制方面打破了过去的“一大二公”（过去越南跟中国一样，企业、合作社规模是越大越好，公有化程度是越高越好）。经过改革，它把企业的权力下放，实行自主经营。合作社也下放了，把土地分给了农民，实行承包经营，它的所有制是提倡公有制、集体所有制、私人所有制并存。

　　第二个方面，是在计划经济方面逐步向市场经济过渡。过去，越南是搞计划经济（包括企业、合作社都是这样，生产什么、销售价格等都是由国家实行指定性的计划）。这样，企业和合作社没有生产经营的自主权。通过改革，它把指定的计划变成指导性的计划，企业和农民都有了生产的积极性，按照市场的需求去生产、销售。

　　第三方面，在分配方面，过去越南也是搞“大锅饭”，搞平均主义。改革之后，它也是实行按劳分配的政策，然后也允许多种形式的分配形式存在。

　　所以越南在这三方面的改革，在这二十年的成效还是比较大的。

　　农业改革、企业改制全面出击，对外开放大放异彩。

　　二十年的改革之路，越南取得了怎样的成效？

　　面对变幻莫测的市场浪潮，风云激荡的国际形势，经济的持续增长，是梦想还是现实？

　　越南改革的成效，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:

　　首先是在农业方面的改革。农业改革应该是改革成效中最显著的一个领域。我们知道，越南是一个农业国家，80％的人口都在农村，所以改革就从农村开始。它从80年代开始就把合作社解散、下放，把土地分到农户，实行承包制。在承包的过程中，农户成为一个自主经营的单位，积极性得到了提高——生产的粮食、其他农作物都是按照市场来决定。所以，越南农业改革的成效非常显著，粮食生产是翻了一番——从80年代的不足两千万吨，增加到现在的近四千万吨。现在，越南每年出口的粮食大约是五百万吨，成为世界上第二的大米出口国，仅次于泰国。越南在解决了粮食的安全（问题）之后，也在调整它的产业结构，大力发展一些经济作物，比如，咖啡。如今，越南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的咖啡生产国和出口国。还有一些养殖业，比如海产养殖，越南也是比较成功的，它现在每年出口的海产品达三十多亿美元。

　　第二个成效比较显著的改革领域就是企业改革。越南的企业改革包括两个方面:一个是国有企业，它过去是两万多家，现在剩下四千多家。主要是采取什么措施呢？就是“下放”——对一些亏损企业进行解体，进行股份制；另一方面，越南社会上有很多闲散的资金，越南为了调动这部分资金的积极性，大力发展私营经济、民营经济。

　　第三个成效是对外开放。越南过去是采取“一边倒”的外交政策，主要是“倒向”苏联。冷战结束后，越南大幅度地调整它的外交政策，实行一个全方位的策略，跟世界各国交朋友，所以它现在在吸引外资、对外出口、争取外援等方面的成效都很显著。到2005年为止，越南跟外国签订的外资项目总共有六千八百个，总投资额是六百四十亿美元，到位资金也有三百四十亿美元。在外贸方面，它拓展了多个国家的出口市场。改革开放后，它的对外贸易额是每年增长大概20％。这样，它的外资、外贸作为两个促进经济增长的重要的动力。越南的经济增长也是“三驾马车”——投资、出口和国内消费。其中，出口的大幅度增长对促进越南经济的增长起了很大的作用。

　　第四个成效就是人民的生活大大提升，百姓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。越南人在衣食住行四个方面起了很大的变化。还可以从我们跟越南的贸易结构中看得出来，比如说，我们在广西（了解到），刚开始，越南进口中国的自行车。但是现在，它进口的是我们的摩托车、我们的汽车；还有，它刚开始进口我们的电风扇，现在进口的主要是空调。由此可见，越南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，它的需求也提高了。越南的改革开放经过二十年，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
　　第三个部分，预测一下越南下一步改革发展的情况。

　　越南在越共的九大和十大，都对它的发展目标进行了预测。越南是要求到2020年要比2010年国民生产总值翻一番，人均GDP达到一千美元以上，实现现代化、工业化。预测越南下一步的发展，我想还可以把它放在东南亚这个区域来看，这样有一个横向的比较。按照目前的发展态势，到2010年，越南很有可能要赶上印尼和菲律宾。到2020年，很有可能要赶上泰国。为什么这样预测呢？我想主要基于下面三点的考虑。

　　第一，越南是世界上发展中国家中自然条件最好的国家之一，在东南亚可以说是最好的。它的土地三分之一是平原，两个三角洲——红河三角洲、湄公河三角洲都是“鱼米之乡”。它的矿产资源非常丰富，（富有）石油、煤炭等等。还有，越南是一个长条形的国家，有三千二百公里的海岸线，所以它的资源丰富。特别是人力资源丰富——越南有八千万人口，都很年轻，所以消费力很强。

　　第二，越南的改革正在不断地深入，它的发展潜力正在释放。越南经过二十年的改革，应该说市场经济的框架基本上搭起来了，它的改革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。

　　第三，现在的国际环境对越南是越来越有利。因为越南这个国家的发展跟外部的环境关系非常密切。越南现在跟很多国家关系非常友好，它在国际的舞台上越来越多地发挥它的作用。这对吸引外资、拓展国外的市场、争取外国的援助都很有利。

　　从这三点来看，越南的自身条件很好，又有很好的改革趋势，再加上好的对外发展环境，如果按照这个趋势保持增长（年增长率大概可以保持7％—8％），到2010年，它的国民生产总值翻一番应该是可以达到的（甚至越南的发展速度可能加快，年均增长率10％的可能性是存在的），如果国家不发生一些重大的突发性事件，我认为，它到2010年赶上印尼和菲律宾，2020年要赶上泰国指日可待。

　　二十年经济改革，越南紧随中国步伐，取得瞩目成就。

　　越南改革特色何在？

　　相同的处境，相似的问题，越南将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？

　　最后，我们来比较一下中国跟越南的改革。

　　首先，从模式上看，大同小异。中国跟越南都是渐进式的改革，都取得了成功，这是值得我们肯定的。

　　第二，越南的改革确实也模仿和学习了不少中国的经验和做法，取得了成功。同时，我们也应该看到，越南在学习和模仿别国改革的时候，不是生搬硬套，而是结合自己国家的国情，结合自己的实际，走自己的路。

　　据我的观察，越南对它的改革，还是很谦虚、很谨慎的。比如说，它把它现在所处的发展阶段叫做“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初级阶段”，因为是过渡时期，作为制定政策的依据，它的空间就很大了。还有，它把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叫做“社会主义定向的市场经济”。就是说它现在搞的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的，是向着社会主义的方向发展，但还不完全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。其次，我认为越南的改革很成功的一点就是它很注重民生，发展民营经济，藏富于民。用我们现在的话说，越南是国穷民富，它大力鼓励发展家庭经济，发展私人经济。

　　越南现在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，就是土地所有制的问题。它的土地是公有的，但是它的土地使用权归个人所有，使用权可以转让，可以继承，可以买卖。我们去河内，去西贡，看到很多的职工、干部，每个人都会分他三五十平方米的土地，自己建房子，所以每个人都有一栋三五层的楼。如果把他房子、土地的所有权、使用权加起来，他的财产价值不低，他的平均财产的价值，可能跟中国不相上下，甚至可能超过我们的平均水平。可以看出，它很关注民生。

　　第三，越南搞改革，很注重民族特色。比如说，它现在也提倡胡志明思想，高举胡志明的旗帜。胡志明思想是七大提出来的，八大加以完善，九大基本上就成为一个框架了。所以越南在改革的过程中，非常注重它的民族特色。

　　第四，中国跟越南在改革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很相似。比如说，中国跟越南在发展不平衡的问题上（很相似），包括城乡不平衡、地区不平衡问题是一样的。还有，双方都存在的国有企业改革的问题、贪污腐败的问题，甚至贪污腐败所发生的领域也惊人的一致——比如说，交通领域（的贪污）在中国是高发区，在越南也是。我最近看到报道，越南的交通部长、副部长、下面的公司（领导）都是因为腐败问题，被“一锅端”了。可见，中国跟越南的改革开放是值得相互交流、互相借鉴的。